以上圖片為示意圖 非書中內容 攝影師：Alexavier Rylee Cimafranca，連結：Pexels
聽她講出莫名其妙的話，我心裡覺得好笑或委屈，但我不再和她當真，也不會取笑她。
我想「世界」在每個人心中肯定是不一樣的。隨著生命的變化，世界的尺寸也會有變化。比如隨著旅行，我心中的世界正在愈變愈大，我掛念所有那些我去過的地方發生了什麼。
而老媽的世界，卻隨著病情的發展變得愈來愈小──即便她手裡拿著報紙，即便她面對電視裡不斷翻新的節目，她已然無法記住也無法處理這些新鮮的資訊了，新近發生的事情對她都是所謂的「過眼雲煙」。
世界上發生的事情，常常是人們交流時的素材。但因為老媽的世界已然變得很小，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，這些外部資訊就無法引起她的興趣了。不知道是不是與此有關，老媽愈來愈不主動說話。
不過，我發現，在帶她出去散步時，她倒是話多一些。或許散步讓她情緒更加放鬆，也或許散步仍然是與外界的接觸，讓她能得到一些刺激。
以上為示意圖 非書中內容 攝影師：Pavel Danilyuk，連結：Pexels
散步時，老媽的話特別有意思，用年輕人的話來說，就是不停地「穿越」：明明走在北京的馬路上，她偏指著路旁的大樓說：「我小時候在那後面做功課。」剛才她還說自己在解放區呢，一轉眼又到了巴黎，還非說自己的衣服是巴黎買的，一筆勾銷了我們的孝心（這幾年，她所有的衣服都是我們幫她買的）。
雖然聽到這話，我心裡會覺得好笑或者委屈，但我不再和她當真，也不會取笑她，就當陪著她一起玩時空穿越吧──既然失智症患者記不住剛剛發生的事情，卻能記住過去的事情，時空穿越大概對老媽繼續用腦還是有好處的吧！
儘管老媽顛三倒四，但我還是很想瞭解她的內心，想知道她對自己的人生是怎麼看的。
我還妄想著能發掘出一些遙遠的故事來，希望那些曾讓她感動或愉悅的故事，能讓她的心變得柔軟、溫暖──我不希望在她人生落幕的時候，感覺到自己曾經生活過的世界是冰冷的、沒有愛的。
和很多人一樣，老媽的童年也有著心理創傷。在家裡九個孩子中，她排行老三，得到的父母關愛比較少。她一輩子要強，就是想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。
雖然和許多同輩人相比，她的一生還算順遂，三個子女都很自立，不需要、也沒想過要啃老，且三天兩頭地回來看她、陪她，讓院子裡許多老人羨慕不已。但她內心深處覺得幸福嗎？她對自己的一生是如何評價的呢？
今天和老媽散步時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，用我在敘事治療中學到的方法和老媽談談心吧。於是，有了這樣一段對話：
我：老媽，如果用數字來代表你的人生，零是極端的不幸，一百是非常幸福，你會給自己的一生打多少分？
媽：八、九十分吧。（坦白說，我嚇了一跳，因為老媽很少表達滿足與滿意，對周圍的人和事表達不滿倒是比較多，所以我以為她一定覺得這輩子很不幸福。）
我：哇，這分數不低啊！你覺得能讓你給自己八、九十分的是什麼呢？
媽：我數理化好，別人都羨慕我。
我：哦，你數理化好，被別人羨慕。還有嗎？
媽：我外語好。
我：你是說法語吧？
媽：我小時候在教會學校學英語，後來進了外交學院學法語，我也比別人學得好。
我：數理化和法語，兩條了。還有嗎？
媽：想不起來了。（老媽一直沒有提到家人，難道家人和她的幸福沒有關係嗎？我決定試探一下。）
我：那我們幾個孩子出生，你覺得是給你帶來幸福，還是讓你感到麻煩？
媽：那，那也沒怎麼覺得。
我：沒覺得什麼？
媽：沒覺得麻煩。有外婆呢，那時我在北京，沒法管你們。（不知道為什麼，我沒有再盯著問她孩子是否讓她感到幸福。也許是我害怕她說沒有吧，因為我們幾乎從來沒見她流露過此類的情感。）
我：那丟的一、二十分是什麼呢？
媽：是我們家兄弟姊妹間的不公平。
我：這不公平對你的影響是什麼？
媽：我就早早地離開家，不跟他們在一起。
呵呵，小時候的委屈成了老媽永遠的痛，為此，她一輩子都耿耿於懷，儘管我們出生後，為了讓媽媽能夠全力以赴地學習和工作，外婆曾承擔起照顧我和弟弟的責任。我小時候曾在外婆家生活了三年左右，而弟弟出生在外婆家，直到七歲上小學才回到北京。可以說，外婆用這種方式給了老媽很大的支持。
以上為示意圖 非書中內容 攝影師：Josh Willink，連結：Pexels
聽了老媽給出的幸福分數，我心裡喜憂參半。高興的是，她能給自己的一生打這麼高的分，應該還不錯吧，至少她沒有覺得一生白過。
但她的幸福兩條也讓我為她感覺到有點遺憾，因為親情、愛情和友情都沒有出現。給她的幸福加分的，是智力（透過他人評價）和所參與的、做出的事情，而減分的是關係。
想到心理學家阿德勒曾說，追求優越感並非克服自卑的正道，消除自卑的唯一健康途徑是培養社會情感。而老媽，其實走的是前一條路，這也許是她雖然給自己打出了高分，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很少表現出快樂的原因吧？
現在，老媽已經快八十二歲了，隨著病情的發展會愈來愈難以溝通。我們做些什麼，才能提高一點點她的幸福感呢？聽聽她說過去的故事？讓她訴說訴說自己的委屈？接納她，而不是批評她？
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，也不知道做到了是否管用──在她那顆我們無法窺見正在發生什麼的大腦中，殘留在杏仁核上的創傷記憶，還能夠重新建構嗎？（初稿於二○一二年三月十七日）
【照顧失智家人】
- 散步有助於使情緒放鬆，並且與外界接觸，讓失智者多得到一些刺激。
- 當失智者記不住剛剛才發生的事，卻能記住過去的事，就當陪著他們一起玩「時空穿越」吧。無論如何，這樣繼續用腦，還是有好處的。
- 試著思考我們做些什麼，才能提高一點點他們的幸福感呢？比如：聽聽他們說過去的故事；讓他們說說自己的委屈；接納，而不是批評……
本文授權轉載自 寶瓶文化 我和我的失智媽媽：照顧好失智家人，並照顧好自己
